亲爱的招弟

咱们一向知道国际上有叫招弟（娣）的女人。在电影《我的父亲母亲》里，她是章子怡扮演的人物。在莫言的《丰乳肥臀》里，有上官来弟、上官招弟、上官领弟、上官想弟、上官盼弟、上官念弟、上官求弟。

但为什么，在粤西的这片区域，它如此显着和会集——仅仅通过互联网，咱们就看到了这么多姓名里有「弟」字的女孩。一个「弟」字，承载了她们什么样的遭际与命运。

我想找到真实姓名里有弟的女人，想知道她们是怎样长大的。

文｜林松果

修改｜姚璐

图｜（除特别标示外）林松果

从一位「传弟」，到100个「招弟」

本年9月12日，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了一个帖子，一个女孩共享了自己改名的阅历。

她的姓名很特别，钱传弟，广东人，2000年出世，本年23岁。9月的这一天，她改掉了自己的姓名，更名为「钱雅晴」。在帖子的正文及谈论区，她讲了自己的故事：她的姓名是爸爸取的，她之后还有个妹妹，叫钱招弟，正如爸爸妈妈等待的那样，终究，他们生了个男孩。

成年后，钱传弟和钱招弟一同去改了名，成了钱雅晴和钱宛清。她写，「明理开端就一向很想改，各种原因没改好，今日完结了，很高兴」、「今日我和妹妹都宛如重生」。

这个改名故事里，有许多令人猎奇的作业：本认为名叫「招弟」的，都是上了年岁的女人，为什么还有00后叫这个姓名？姐姐带着妹妹去改名，她们是怎样做出这个决议的？用这个姓名活着、长大，她们都阅历了什么？

我联络上雅晴，和她谈天。她是一个脸圆嘟嘟的女孩，大专结业，正在佛山的制造业工厂上班，作业辛苦，下了班喜爱打游戏、做美甲，会在交际网络共享自己在澳门游览的相片，会在网上找搭子。她不喜爱讲电话，不想见陌生人，咱们的谈天都在微信完结。

更具体地说，她的老家，在广东省肇庆市怀集县。她在乡村长大，家里不殷实，从小靠父亲外出打工，养活一家五口。爸爸妈妈读书少，「比较迷信」，取名时，父亲坚持要叫她「传弟」，母亲不赞同，终究是父亲偷偷去上的户口。由于这个姓名，从小就有同学讪笑她，有人会误认为她是男生，等她上了班，搭档开歹意的打趣，「你必定有个弟弟吧？」「钱都传给弟弟了？」

她自卑，也怨过，小学时就求父亲给自己改名，父亲也去过当地的派出所，但其时民警问改名原因，父亲说是由于姓名欠好听，请求没被赞同。2020年，她作业了，自己去请求改名，去村委会开了证明，在派出所填了表，递送上去，仍然没通过。她不死心。直到本年，第三次请求，她情绪坚决，乐意承当改名后的任何费事和成果，总算通过了。

和她谈天后，我知道了更令人轰动的实际——她告诉我，在她的老家，这样的姓名很遍及，「许多女人都是这种姓名」。仅仅是她地点的村，姓名里带弟字的女人就不少于20位。她的大姑叫引弟，小姑叫朵弟。她改名后，村里00后的女孩，都来找她讨教改名阅历。

她向我展现了谈天记录：

钱给弟，一位女孩。她问：「改名的流程究竟是怎样的？」她之前试过好几次，都没有成功。

钱始弟，也是一位女孩。相同在问改名流程，她称号钱传弟中心那个字，「传」。在微信里她说：「我一向都想改，不觉得咱们后边带个弟字，很刺耳吗？」

还有一位男生，帮自己的女人朋友来咨询怎样改名。

在她的交际网络谈论区，至今仍有同县、同镇的女孩呈现，问询改名的细节。

很巧的是，我还刷到了另一位年青女生，也来自那一带。她也共享了自己改名的阅历，她叫陈招弟，自己改名为陈孜琳，她写，「改名后发生的影响，他们（公安机关）不担任，但这些都没联络，抵挡不住我要改名」、「改完回来的路上笑出了声」。她的ID叫「大招」，就像钱传弟被朋友叫做「传」相同，她们都避开了姓名里那个「弟」字。

我开端私信那些呈现在谈论区的女孩，一位姐姐回复了我，她说，「我年岁比较大了（44岁），不太好改了」，后边她又加了一句，「在怀集县有太多这样的姓名了」。

这句话让人心碎。咱们一向知道国际上有叫招弟（娣）的女人。在电影《我的父亲母亲》里，她是章子怡扮演的人物。在莫言的《丰乳肥臀》里，有上官来弟、上官招弟、上官领弟、上官想弟、上官盼弟、上官念弟、上官求弟。在这些年的新闻里，她们是由于姓名而在自卑里长大的女孩，是乐意支付悉数价值也要改名的女孩。

咱们就日子在这片土壤之上，这些姓名仅仅结构性小看的表现。但为什么，在粤西的这片区域，它如此显着和会集——仅仅通过互联网，咱们就看到了这么多姓名里有「弟」字的女孩。一个「弟」字，承载了她们什么样的遭际与命运。

十月底，我到了这个县城，想找到她们。

「招弟」的国际

从深圳动身，一个多小时，高铁从平原驶向山区，穿过山洞、郊野，这个县城就在眼前。它坐落广东、广西、湖南三省交界处，县城相貌不新，除了零散几个现代化的小区，修建风格还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，县城之外，东西南北都是山。

我在县政府官网、揭露的工商信息资料、大街告示与招牌……不放过任何能看到姓名的当地，寻觅姓名里有弟字的女人。

在县政府官网，查找「弟」字，成果跳出来，呈现了68个姓名里有弟的人。

这是全县不动产挂号的公告，这种公告，一般是在爸爸妈妈逝世之后，用来公示一个家庭不动产的分配计划。这些公告也泄漏出了许多信息。

有好几个家庭，连着几个女儿，姓名里都有弟字，比方黄石村一家的两位姐妹，叫伍牵弟、伍后弟，县城一个家庭里有三位姐妹，陈任弟、陈带弟、陈连弟。她们的姓名不同，但相同具有激烈的功能性，除了上述提到的，还有多弟、拉弟、见弟、想弟、有弟、求弟、全弟、为弟……

读完官网的60多份公告，发现一个较为遍及的现象是，这些姓名里带弟的女孩，终究都会抛弃承继，承继产业的是家里仅有的男性、她们的兄弟。

一起，这些公告也发布了一些人的曾用名——几位女人改掉了自己的姓名，范全弟把姓名改成了范小茹，苏东弟把姓名改成了苏盈，卢有弟把姓名改成了卢菊香，这是一些更轻盈夸姣、更女人化的姓名。

查找揭露的工商注册信息，十几页的成果，那是另一个「招弟」的国际。

梁变弟在镇上开了17年的百货商铺，梁接弟在冷坑镇的商铺已存在18年，覃到弟的日用品店刚成立4年，麦来弟开的是水果摊，年初最长的是黄敬弟，她开在村里的杂货店现已23年。在远离县城的山上，黄连弟、李给弟都开了养殖场。而在县城的中心商场，何范弟、黄引弟的鱼档已别离存在6年、9年。这儿的村庄吸纳了珠三角的制衣订单，而谭爱弟、黄迎弟、欧罗弟和钱素弟，不谋而合开起了小小的制衣作坊。

600多条查找成果，很难一一列举。她们遍及全县，每一个商铺和货摊，每一条大街，每一个村庄，喊一声「弟」，都或许有一位女人探出面来。

持续查找，还会有更多发现。她们中有人进入了政府部门，一位叫周笑弟的女人，是怀集冷坑人，她担任过镇妇联主席，现在现已是副镇长。还有一些女人在自己的范畴也做得很好。2021年的全县优秀教师和学生名单里，有7位姓名里有弟的女孩，她们别离是：梁招弟，莫结弟，蓝甫弟，卢有弟，梁赐弟，李盼弟，谢迎弟。学生们还在读中小学，都是00后。

但其实，「弟」字也仅仅一种极点表现。为女儿命名时，这背面的某种性别小看、起名的随意，还有更多事例。

许多女人的姓名里都有妹字。比方「够妹」，便是「妹妹够了，下一个期望是弟弟」，比方「筛妹」、「减妹」，意思是把妹妹筛出去、减掉。

采访的一周时刻，我就遇见了三位减妹。榜首位减妹，还在上大学，不久前成功改掉了自己的姓名。她在网上共享这件事，咱们因而知道。她出世在当地乡村的一个多子女家庭。

减妹是我这次采访中遇到的学历最高的女人，说话声响糯糯的，很温顺，表达也细腻精确。正由于进入了大学，融入城市日子，她对姓名的痛感愈加明晰——大学时她去实习，加了他人的微信，报出姓名时，对方惊奇地回复：「等等，这是你的真名吗？你不会是欺诈吧？」研究生她考到了北方，有天上课，教师特别停下来问她：「你的姓名有什么内在吗？姓名这么特别，你是少数民族吗？」听到这个发问，她一时愣住，榜首次当着全班的人，解说了姓名的由来。

知道减妹几天后，在县城一个小区的电梯间里，我遇到了另一位「减妹」——那是一张楼层清洁报到表，有清洁女工的签名。每天上午9点半，她来这儿打扫卫生，签下自己的姓名。

也在同一天，我跟我的采访目标、一位叫焕弟的女人提起这件事，她说，「我的堂妹也叫减妹」。她的堂妹，上面有一个哥哥，下面有两个弟弟，按道理来说，彻底没有理由叫这个姓名，但焕弟告诉我，这很寻常，由于给女孩子起名过分随意，「便是随意放的」。

不只需招弟，减妹，还有嘉怡，宝儿……减妹说，她从小就遇到过许多女孩叫嘉怡、佳怡、佳宜、嘉宜，她后来才渐渐知道到，只需是这个读音，不论字怎样变，粤语里，谐音便是「加儿」，添加一个儿子。宝儿，看似宝物，意思其实是「保佑再生一个儿子」，它们更隐晦，没那么直白，但意图都是求子。

还有些姓名，里边有外人很难辨识的歹意。比方「燕」字，这个姓名在当地也很常见，但一个姓名里有「燕」的女孩说，这个「燕」是嫌弃的厌。此前在网上还有人说过，自己的姓名叫美腰，但这个「腰」真实的意思，是夭亡的夭。

一位叫小姻的女生告诉我，她同村的一个女孩，学名就叫阿某。阿某是95后，家里生了许多女儿，终究才有了一个儿子，女儿不被注重，到了阿某这儿，「连姓名都不配有」。阿某不喜爱这个姓名，小学时开端叫自己紫琳。紫琳读到初中，去工厂打了几年工，几年前嫁了人，这是同学们对她终究的含糊回忆。小姻还见过一个女生的姓名，就叫「虾女」。

以上都是咱们在这个县城听到的姓名，但为女人取名时的随意和小看，在全国范围内都并不罕见。通过广东政务小程序「粤省劲」查询重名，陈招娣、李招娣，别离有977人、805人。

我托付朋友在他们所供职的公司做过查询。一家是全国顶尖的互联网公司，一家是国内大型银行，在这些入职门槛较高的公司，作业软件里输入「弟」字，相同会呈现一条拉不究竟的名单。

在类似的新闻下面，还有来自北方省份，或是计划生育履行较严厉的区域的网友说，她们是独生子女，姓名不会被用来「招弟」，但会被命名为若男、胜男。

生而为女

招弟，在怀集方言里读作「酒袋」。在寻觅「酒袋」的几天里，每逢我发问，往往会得到类似的答复。榜首句是：「酒袋」？有啊！第二句：这有什么特别的吗？

在一个城镇，一位乡民开打趣问我：你找「招弟」，是不是由于你自己想招弟（想生儿子）？他主张我去镇上的祠堂拜一拜，「很灵的！」

我想找到真实姓名里有弟的女人，想知道她们是怎样长大的。

11月4日，在县城的一家药店里，穿戴白大褂的老板站起来迎客，胸前名牌上写着姓名，涂引弟。她一头齐耳短发，染成黄色，正忙着清点货架。良久没有人叫她的姓名了，往常咱们叫她老板、老板娘，了解的人会叫她阿引。

自己的姓名，她不喜爱。她生于1985年，从小学到初中，一向用的姓名是「涂引」，家人叫她阿引，直到初中结业，要去读医专，去办身份证才发现，自己挂号的姓名是涂引弟。榜首次看到这个姓名，她又急又气，「怎样多了一个弟字」？回家才知道，弟字是奶奶给她加上的。她是家里榜首个孩子，这么取名，是想招个弟弟——后来的确有了个弟弟，又有了妹妹，小妹妹就没有再这样取名。

其时是2000年前后，这个姓名在当地还很常见，她同班的女生姓名里也有弟字，但她仍是难以承受，「真的好刺耳」。叫爸妈帮她改名，爸妈搪塞她，说改不了，但她知道，那时程序不杂乱，直接删掉弟字就好，仅仅爸妈没有动力去做这件作业。

但在某种程度上，她也有走运——她的家境还算好，爸爸妈妈开了一间零食铺，因而能够供她读完中专。她读初中时，班上40多个人，女生只剩下8人。中专结业后，她成婚，生下两个儿子，开了药店。改名？不再想了，要改的证件太多。更重要的是，她说，现在还有什么联络呢，她每天就日子在这间药店，是老板娘（其实是老板）、妈妈、妻子，真名现已不再使用了，她也承受了。

第二天，在冷坑镇，我见到了第二位受访者，谢迎弟。我是从工商注册信息里查到她的，她上一年注册了一间制衣厂，就在村里的一栋自建房，门口停满了电动车，高高的大厅，几排缝纫机，十几位女工正埋头作业。为了排解作业的单调，音箱里放着歌，《乌兰巴托的夜》。

谢迎弟就坐在她们中心，正在给衣服绞边。她长头发，皮肤很白，嘴里有两颗银牙齿，一笑就露出来，人很温顺。我说想谈谈她的姓名，问她有没有想过改名，她也答复说：「从前想过啊，可是现在不想了。」

她也是家里的长姐，在她之后，弟弟出世了，又有了妹妹，妹妹的姓名是正常取的。「其时为什么这么取，很简单，便是重男轻女呗」，她笑。

迎弟从小不喜爱这个姓名，「你不觉得很刺耳吗？很不便利」，但爸妈已然取了，她没办法。到了十几岁，有了自在毅力，要求爸爸带她去改名，爸爸知道欠好听，也赞同了。但其时城镇派出所的作业人员说，需求村里开证明，开完城镇批阅，批阅完还需求去县城办手续，几十里路，搞不懂的流程，她抛弃了。给自己取了个奶名，叫小云。

她家条件欠好，全家务农，看天吃饭。她10岁才上小学，读了三年书，13岁就出门打工。年岁太小，只能帮人家带小孩，带了几年，大了，就进了厂，衣服厂、鞋厂都做过。后来跟同乡的老公成婚，就留在家带小孩。开过面包店，后来又学成衣，从一个人做，到几个人做，终究开起一个小作坊，这两年订单欠好找，需求定时去广州访问客户。但就这样，她也把村里在家带孩子的女人都雇了来，姐妹们都能有点收入，她们踩着缝纫机，孩子就在周围。

从13岁出门打工、进厂，再到婚育，每一步都战战兢兢，但她能走到今日，性格里有一种强悍和坚韧。

咱们能总结出人们为女儿命名的某种逻辑——像引弟和迎弟，身为长女，爸爸妈妈在她们身上寄托了生子的期望。还有一部分家庭，长女的姓名是正常的，但生到第二、第三个，仍是女儿，他们就会失掉耐性，开端给女儿取这样的姓名，我知道的，就有一位招弟、一位喜弟。但真的生下了儿子，后边的女儿就不会再这样取名。

但问题是，这种取名有用吗？我在县城坐滴滴车时，随口问了一位女人司机。她50多岁了，微信名叫车影，由于老公在体系内供职，她家是当地罕见的独生子女家庭，只需一个儿子。她了解爸爸妈妈取名的逻辑，「这没什么特别的」，但她不了解的是，女儿为什么这么灵敏，「假如她是一位自傲、心里强壮的女孩，就不会为这个姓名所困扰」、「不论这个姓名是不是真的能招到弟弟，只需起这个姓名，能在心理上帮到爸爸妈妈，那也是一个成功的姓名」。

在这件事上，她显然有很强的认同感，为了压服我，在订单完毕后，她把车停在路周围，持续跟我聊了十分钟。

直到终究，我又问了她一个问题，她才决议完毕对话。我很猎奇，「为什么必定要生男孩？」

一个家族体系

由于作业联络，我去过广东许多城市，但这个县城，或许是我见过的家族文明浓度最高的区域之一。

这儿的许多村，全村都是一个姓，村中心的方位必定留给祠堂，祠堂也往往是全村最新、最大的修建。在路周围，能够看到人们集资建路之后立的功德碑，碑上鳞次栉比的姓名——只需男性，都是同姓，看他们的姓名，能知道他们依照哪个字、什么排行取名。

我的榜首个采访目标钱雅晴（钱传弟），她地点的钱氏，具有自己的微信大众号「怀集县钱氏文明」，有自己的宗祠、自己的庙会、自己的奖学金；县里的郭氏家族，相同在每年举行表彰大会，2018年的名单里也呈现了一个姓名，郭招弟；在县城中心地带，也能看到街边挂着招牌，上书「黎氏文明宗亲会」。

家族意味着「血脉连绵」，男性才干进族谱、承继家业，女儿要出嫁，因而不用有姓名，嫁进来的媳妇，有名无姓，某某氏罢了。

2013年，一位媒体人从广东中山到了这儿，做了三年的扶贫干部。扶贫完毕前，他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记录了在此地的所见：一个村庄便是一个家族，林氏家族、苏氏家族……这儿地处山区，条件艰苦，家族间常有打架，互相交恶，乃至环绕寨子筑起连片高墙。「人丁兴旺」变得更重要。

与家族相伴的，是某种对不行知论的崇奉。街边多祠堂，不论是乡村仍是县城的高层公寓，许多人家门口都摆放香炉。人们忌讳不吉祥的数字，电梯没有4楼、14楼，门牌号也没有4，会从3号直接跳到5号。在镇上的主干道，算命的门面占有了很好的方位，有人说，问米婆（算命大师）是城镇最人人皆知和受欢迎的「明星」。

这样的环境，很天然的，导向了生男偏好。这种偏好顽固到何种田步——车影告诉我，她老公担任过城镇的计划生育作业，其时许多公职人员，甘愿抛弃作业，也要追生儿子。

相同是2016年，这位扶贫干部在他的手记写到，此地的问题，「疾病之外则是超生」，计划生育履行难，他地点的村，「重男轻女的状况仍然比较严重」。在计划生育期间，47户贫困户里，育有三孩的8户，育有四孩的9户，育有五孩的4户，育有六孩的3户，育有七孩的1户……只生育一孩或许二孩的家庭，大都由于没来得及生，「比方老公或许妻子逝世，才中止生育」。

在这样的家庭，女儿能得到的资源是有限的。九年义务教育方针现已实施30多年，但我在这儿看到，80后、90后乃至00后的女孩们，许多都只读到小学或初中，就要脱离家，到广州、佛山、惠州去打工，汇入珠三角国际工厂连绵不断的人力之河流。

跟上大学的减妹谈地利，终究，她拉住了对话，想讲讲自己堂嫂的故事。堂嫂大概是1988年出世，一次谈地利堂嫂说起，自己一天学都没有上过，她家兄弟姐妹多，有妹妹被送养了，但哥哥是读了大学的。提到这儿，堂嫂哭了。减妹其时年岁小，国际观遭到了冲击，她原本觉得80、90后应该都是受过教育的，「每个人都能够好好读书」，「我很震动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年代？」

还有一位网络ID叫「天南地北」的市民，2016年在本地论坛发帖，说自己在这儿日子了几十年，想谈谈问题。「人的封建思想很严重，一到乡村便是提到生男丁的作业，女孩的权益遭到的危害很严重」、「女孩在乡村乃至是县城，都会遭到小看。她们一般都是读完初中，被家人带去外地打工或许嫁人了，并且她们的学习成绩一般都是很好的，还很吃苦耐劳，基本上家里的家务活和田地里的活都是女孩子做的……她们想用常识来改动自己和家庭，可是却没有得到家庭的支撑和了解。」

11月初，通过怀集一个叫洊水村的村庄时，我看到了他们本年3月刚刚修订的村规民约，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：「制止小看、优待、遗弃女婴，破除生男才干传宗接代的陋俗。」

这句话里有某种更新的观念，但或许，也藏着一些严酷的前史。

图源电影《我的姐姐》

她的命运

在怀集的那段时刻，邓焕弟是我遇到的最敞开的人之一。听完我的毛遂自荐，她在电话里说：「你是记者是吗？那你来我店里吧。」

她的故事弯曲，浓度极高，或许是怀集女儿们人生命运的一个切片。

她本年34岁，在县城开了两间酒店式公寓，在公寓小小的前台，她笑，站起来招待我。她头发染过，眉眼很美观，笑起来有酒窝，周围还有两个女儿，大的读小学，小的刚满两岁——这天是周六，女儿们不上学，她只能带在身边，从路周围的粉馆买一碗粉，喂给小女儿当午饭，开着抖音视频涣散女儿的注意力，她有点欠好意思地解说，「没办法，我是单亲妈妈」。

焕弟相同出世在乡村，爸爸妈妈生了5个女儿，第六个才是儿子。长姐叫前妹，她是老二，取名焕弟。小学三四年级，她就成了劳力，每天放学回家，种田、种菜、挑水、浇粪。她的大拇指没有指甲，整个是扁的，是小时分不小心伸进打稻谷的机器里，夹断了。爸爸妈妈没带她去医院，用烟丝裹住创伤止血，她哭了好几夜，挺过来，大拇指成了一团含糊不清的肉。

读书是很难坚持的作业，小学四年级，家里就开端欠膏火，每周教师都叫她去作业室，每次她都说，晚点交。熬到初中，仍是没钱，功课跟不上，回家是干不完的活，太苦了。她想过自杀，纠结究竟是喝农药仍是跳河，哪种死法没那么苦楚。初二，她决议停学，或许说，实际让她只能停学。

姐姐比她停学还早，14岁就被叔伯带出门，在做纸钱的厂里糊胶水，每个月薪酬寄给爸爸妈妈。春节姐姐回家，她看到她的手，由于长时刻碰胶水，手是破的，一向在掉皮。

焕弟出门是16岁，去了顺德一家玩具厂，踩缝纫机，给娃娃缝珠片，干了一个月，她看到工友的手指被针车直接扎穿，心里惧怕。一个年代背景是，当年一位深圳的手外科医师，在到会联合国劳工问题论坛时说过，他10年里做过大约4000例断指再植，相当于每天一例。她不乐意再进厂。

之后的六七年，她似乎浮萍，在世上寻觅作业，也寻觅爱情。工厂出来，她在广州看档口、卖手袋，很快由于生意欠好而关张，她又去了理发店打工，但几个月背工由于长时刻泡水而过敏，做过餐厅，又被人「洗脑」去做直销，卖保健品，天天听课、喊标语，台上教师讲，要有五大愿望：健康，财富，房子，票子，车子。

她也开端爱情，初恋是近邻村的男生，两人都腼腆单纯，只拉过手，妈妈不赞同这段联络——算了风水，他们在一同，家里会有白事。她听话，分了手。后来又爱上一个男生，在一同两年，看了对方信息才发现，男生爱上了他人。她灰了心，身无分文，决议脱离广州，坐了20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北京，漂了一年。在天坛的自助餐厅做过服务员，住在地下室，又在丽泽桥的网吧做收银，薪酬不多，周末一个人，她会出门逛北京的景点。

到了23岁，人还很年青，但心现已疲乏了。她回到广东，开端在酒店做前台。

姐姐给她介绍了一个男人，算是老乡，大学本科结业，在工厂上班。这人有点迟钝，但她觉得人不坏，学历又高，对下一代有优点，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婚。婚后她很快怀孕，出产时痛了十七八个小时，想打无痛，要加1000块，老公纠结了半响。生了女儿，她就在家带孩子，老公一个月给八九百，手心向上的日子欠好过。更大的不合是，她想着假如第二胎仍是女儿，也不预备再生了，婆婆不赞同，必定要生男孩。她不想再待在老家，想出门赚钱，问老公的定见，老公不回音讯，她仍是出了门，到了广州。夫妻感情淡，历来都是她自动，有一天她想试一试，给老公一周时刻，要是一周他都不联络自己就离婚。真的一周没联络，她也真的离了婚。

过了一年多，又遇到第二任老公。这个人她诚心喜爱，看着人挺好啊，会疼人，下了班他煮饭，会用毛巾仔仔细细地擦地。结了婚，状况变了，一次喝了酒，老公动了手，她没报警，接着她怀了孕，孕期老公再次着手，第三次是生完孩子，老公用脚踢了大女儿，打了她，又踢了小女儿，两人争论的时分，他拿出了一把刀。

情节过分古怪，但焕弟找出了一段视频给我看——其时由于小女儿出世，家里装了监控，正巧拍到老公拿着刀把她逼进房间，她划伤了手，一身的血。由于这段视频，她当天报警，妇联介入，12天后就判了离婚。

她的命运里有十分「勇」的部分，她做了几年酒店前台，人热心又敬业，积累了阅历。榜首段婚姻完毕后，她借款几十万，刷了好几张信用卡，在怀集开起了酒店公寓。遇上风口，她赚了钱，一个月比从前打工一年挣得还多，买了两套房。婚姻再崎岖，她都爱笑，由于她信任，人要是愁眉苦脸，天上掉钱都接不住，「人要有笑脸，钱才会给你」。

一路都是圈套：假如承受榜首段庸俗的婚姻，假如不敢在被家暴时报警，假如不敢借款创业，她都过不上今日的日子。

她也是一个温顺的妈妈，两岁的女儿喧嚷，她会平静地商议，「妹妹，声响能够小点吗？」她挣了钱，通过申述拿到了大女儿的抚养权，让她读了县城最贵的私立学校。她觉得女儿们能够不成婚，她的两套房子，能够为她们兜底。

但一起，她仍然有嵌在这个文明体系里不行自拔的部分——她信命，总去算命，觉得国际上必定有「命好的、美好的女人」，仅仅她刚好不幸。这两年，想到自己遇到的这些事，她会「恨自己不是个男人」。

广东的秋天，咱们还穿戴短袖，在她家里喝酒。她流了泪，说还想要再生一个男孩——在她被家暴的时分，她叫父亲来帮助，父亲来了，但却不敢说什么，她恨，她怨，觉得解决办法只需一个，那便是生一个儿子，家里有个男人，才干维护家里的女孩。假如再生，她说，她会去检测胎儿的性别。

咱们很难用一种精英化的视角去评判焕弟的挑选，她的故事也很难悉数打开，日子的褶皱实在是太多了。一个女人在底层丛林中，受过如此多的苦，她仅仅凭仗天性地知道到了，换个性别，或许就能更轻易地活。

「这个姓名不应归于你」

在怀集的终究一天，11月6日，我决议去一趟户政中心，我想知道：一位30岁的女人，假如姓名有弟字，她又想要改名，她会遇到什么。

怀集县城的办证大厅，最显眼的当地贴着一张纸，上书「改变姓名需求资料」，阐明这是一项常见的事务。但当作业人员传闻，是一位30岁的女人想要改名，我面临了一连串的发问：「怎样年岁这么大了还要改名？」「之前为什么不改？」「这个年岁了，很难通过哦。」

一位作业人员严厉提示，改名需求公安局长批阅，难度很大，且成年人的证件多，改名后或许会呈现许多费事，比方前段时刻，就有一位女人由于改名，无法登陆医院的挂号体系。她终究告诉我，她遇到的改名，一般都是未成年，很罕见成年人来请求。

作业人员的说法，一部分解说了我在怀集的遭受——那段时刻，我通过网络查找姓名带「弟」的女孩，联络她们，约她们碰头。但我逐步知道到，这种寻觅方法是有缺点的，我能搜到的是少数人，是幸存者，她们能逾越身世，注册一间写着自己姓名的门面、作坊，能在交际渠道里发声，或许由于获得成果而在网络上具有姓名。

但更多的女人是不行见的，当咱们去村子里，每个人会说起，「哦，招弟，知道！」她们退学了，进厂打工了，出嫁了……她们是难寻的，即便找到了，她们也会告诉我，这个姓名没什么，她不诉苦，她们承受这个姓名，就像承受自己的命运。

更年青的一代女孩们，不再那么容易承受它——她们要上学、作业，知道更多的人，探究更大的国际。有人说，从牙齿能够看到一个人的身世，但对她们来说，乃至都不用这么费事，姓名现已泄露了赤贫和小看。

因而，钱雅晴，从前的钱传弟，坚强地提交了三次请求。她写的请求理由，开始是含糊的「同名影响日子」，后来变成了振振有词的「小看」。她签下一份责任书，许诺今生就改这一次，悉数成果自己承当。她是姐姐，「我自己做好悉数预备，带上我的妹妹，她跟着我走就能够了。」

那位叫减妹的女孩，先找爸爸妈妈要了户口本，收好后才向他们宣告，她决议要改名，必定要改。她相同被提示了改名的费事，但她认真地告诉我，「比较这些现已确认的、或许遇到的困难，改名会让我愈加高兴。我期望我能把握我猜测得到的高兴，也能够面临我猜测得到的困难。所以，我仍是要改。」

办换证手续的时分，她也看到了在她前面签过字的姓名，添弟，成弟，另两位英勇的女孩。

我问了她们同一个问题，改名之后，有什么高兴的作业能够共享吗？

雅晴说，新姓名咱们都觉得很好听，村里的小姐妹找她取经，都计划回去改名。

改名为若煦的减妹说，改名成功之后，她买了一张彩票，尽管没中，但也没联络。她跟朋友们共享了这个音讯，有个好朋友是这样说的：「祝贺你有了新姓名，从前也没觉得原名有什么欠好，但我觉得，这个姓名不应归于你。」

新姓名都是她们自己取的，雅晴说期望今后都是晴天，若煦说她翻了好久的字典，期望这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姓名。

新姓名必定等于新的人生吗？或许并不会，这仅仅十分细小的一步。她们仍嵌套在这个不平等的体系之中，就像我和若煦在谈地利谈到的，一些乡村女人正在通过法令和诉讼，拿回自己的宅基地，要求平等的承继权。而这些在怀集，仍是一个「天方夜谭」，这儿简直都是多子女家庭，简直都有儿子，所以女儿天然会出嫁，她们不会，也不能留下。

同一个国际，不同的时空。一些人面临的是21世纪的问题，还有一些人在奋斗的，是20世纪的问题。

咱们能做的很少，只能先幸亏一些细小的成功。幸亏那些姓名从国际上消失了。

再会，钱传弟、钱招弟、陈招弟、赵减妹。你好，钱雅晴、钱宛清、陈孜琳、赵若煦。

（为维护受访者隐私，文中部分姓名通过化名处理）